看上去,方爱之在做“更加困难”的事情。

  经过讨论以后,真格基金放弃了向后延伸投资阶段的想法,仍然专注投资天使,并且开始做减法,控制投资数量。

  这背后藏着两个挑战:一,天使投资最强调覆盖,缩减意味着错过更多,而错过是不可逆的损失;二,竞争上的被动,VC/PE中更多深口袋杀入早期,战场的拓宽已是机构掌握主动的共性选择。

  换言之,真格把游戏难度提升了1档,方爱之的底气来自哪里?

  “我们有足够的数据支撑,证明真格的投人逻辑是work的。”讲这句话的几个月前,方爱之拿到了“2021年中国天使投资人”排名第一。她所管理的真格基金,通过识人的方式,相继抓住了依图科技、Momenta、地平线、云天励飞、禾赛科技、燧原芯片、思谋科技、晶泰科技等项目。

  成立10周年后,在“投人”这条路上,真格尝试继续做深。这个深,指给到项目的first check额度更高、投资标准更高、投资领域更聚焦,以及在已投项目上花更多的精力、更多的关注和追加更多的钱。

  在靠近真格的人看来,对创业者的倚重,让这家基金可以更早一点看到未来。我们与站在距离未来稍微近一点点的方爱之进行了一场对话。

  主持人:杨晓磊,投中信息CEO,学习积极份子,投资圈隐形KOL

  嘉宾:方爱之,真格基金创始合伙人兼CEO,笃信“投人哲学”的天使投资人

  不会砸钱做VC,天使投资回报最高

  杨晓磊:大基金都在积极进入早期,听说有人今年要投300+天使。翻了翻数据,头部几家早期基金加起来都没那么多。深口袋的动作,对你们冲击大吗?

  方爱之:竞争一直都有,这个避免不了,但竞争越激烈,越考验你能不能坚持自己。当下对于科技的早期投资来说,竞争格局没有很大变化,对于真格,前一波投资机会我们已经进入了,现阶段考虑更多的是退出,以及抓住下一波机会。

  我们正在做减法,现在每年新投的案子数量有所下降,我希望后面能稳定在一个固定范围。真正跑出来的项目没那么多,要提升准确性。

  杨晓磊:我理解早期投资的逻辑在于定律——投得多就投得到。现在收减,是因为之前的经验积累到一定程度,可以“真正做减法”了吗?还是子弹的原因?

  方爱之:是“真正的减法”。子弹是越来越多,基金也越做越大,但真正fund-driven的项目是有限的。每年见那么多项目,里面肯定有需要反思和总结的。

  杨晓磊:你们的对手主要来自哪里?

  方爱之:一是个人天使越来越多,尤其互联网创业者。但这些人和我们可以是合作关系,有些已经在真格当投资合伙人了,专门看VR/AR、碳中和、AI医疗、半导体……都是从领域里出来的行业专家;再来就是红杉这类大基金。毕竟天使投资做好的话,肯定是回报倍数最高的。

  杨晓磊:回报倍数最高,这话怎么理解?

  方爱之:天使投进去的时间最早,估值相对便宜,拿到更多股份,和创业者连接更深,对投资人来说,这肯定是最有吸引力的。我不做B轮、C轮也是这个原因。当然这种打法挑战很大,但我觉得很有价值。

  杨晓磊:所以真格不准备把子弹和人头砸在VC阶段。

  方爱之:不会。天使投资和VC是不同的生意。我最关心的还是:第一,能不能发现优秀的人;第二,能不能投进去。

  杨晓磊:真格的早期基金会募得更大吗?

  方爱之:大一些,但不会特别大。我们的规模在天使基金里其实算大的,现在最多已经可以给到1000万美金。

  杨晓磊:“大”是源于竞争压力吗?

  方爱之:最大的原因是super founder比较贵。比如连续创业者,和以前相比,平均投资额度已经翻了一倍。我算了下,下一期基金大概要多准备1亿美金投这些人。

  杨晓磊:你更倾向哪一类?连续创业者还是黑马?

  方爱之:我肯定喜欢大黑马,连续创业者估值确实太高,但一个好的连续创业者出来,如果符合我们的标准,还是要投。

  杨晓磊:我年前在上海见投资人,他们有个说法“上海基金擅长投B轮”,在确定性和不确定中间下重注,不断加码,第一轮投500万美金、之后1500万、2000万美金,最后用global fund投1亿美金。

  一个VC投1.5亿美金,这事听起来挺可怕的,但是超配才能带来更多收益,如今百亿回报都出现了,这放当年是没法想象的。这样的环境下,你们在投资策略有什么调整吗?

  方爱之:完美日记上市后我们内部复盘,不仅投得早,也靠后续的不断跟进。对潜力项目的继续追加很重要。

  真格不是擅长后期的投资机构,之前错过了的机会是“抓到了项目但股份不够”,没有加更多钱。现在我们更加关注pro-rata(同比例跟投),对于好项目,就要在能力范围内下重注。

  不过追投也有个问题。追投要基于数据提升和业务变化,现在从天使到A轮太快了。刚做这行时,天使到A轮要1-2年,现在只要6个月,而且往往是在产品数据没有特别大变化的前提下。这会考验我们的追投判断。

  但大方向是,项目的投资领域更聚焦、投资标准更高,在已投项目上花更多的精力、更多的关注以及投更多的钱。

  杨晓磊:每年投大几十个项目,有多少是会持续加码的?

  方爱之:思谋科技、赛博昆仑、赛舵智能等都是我们去年加投的项目。现在追投的项目比例大概在20%,数字还在快速提升。

  杨晓磊:之前投中网发了一篇真格“科技天使”的报道,好多人问我,真格不是投消费的吗,怎么转型科技了?

  方爱之:不是转型,而是基于过去的项目和未来的发展,就是如此。事实上,科技项目已经占了我们投资数量近一半,但大家不知道。

  我们2013年投资依图和格灵深瞳天使轮的时候,行业里还没有AI这个赛道,大家都在关注电商、关注O2O。虽然我和徐老师并不是技术背景出身,但我们一直相信顶级的人才会自己找到前沿的方向,也正是因为跟着“人”走,我们很早就布局了AI、机器人、自动驾驶、生物医药等领域的项目。

  杨晓磊:你们在科技投资的竞争力是什么?怎么与科技赛道的机构抢案子?

  方爱之:我们了解创业者,熟悉创业过程。

  我们的优势是做了10年天使投资,沉淀下来很多早期创业相关的经验,而且很多同事创过业,能帮助公司在该省时间的地方省时间。

  大家都爱说“帮忙不添乱”,但具体怎么帮忙?怎么对接资源,还能给创业者发挥空间?我们肯定更有经验。而且真格有成体系的投后服务持续在做,包括融资、财法、招聘、品牌市场等板块。

  杨晓磊:主打“科技天使”的定位,有募资的考虑吗?

  方爱之:应该说,更重要的原因是我们关注创新、关注顶级人才。消费我们投过很多好项目,在这个领域肯定有优势,消费我们并没有放下。但其实,科技领域一直都是顶级人才密度最高的赛道,从真格成立起我们就一直在下重注的,所以更多是对于人的关注把我们引这个赛道。

  杨晓磊:你所谓的创新是指什么?

  方爱之:创新就是要不一样,或者产品不一样,或者玩法不一样,同时市场足够大。

  杨晓磊:为什么要用这么严格的标准定义“创新”?其实在大趋势里,赶上的都可以称得上创新。

  方爱之:因为真格是一支“必须投资创新”的基金,我们的打法和策略决定了这一点。

  我们最早开始投芯片项目的时候,不是所有机构都愿意投的,当时我跟很多人都说“这个项目好”,但没有太多人感兴趣,他们觉得不太可能做出来。

  当下就是投资“科技创新”的季节。这个阶段,我们愿意投一些可能风险看起来较高,但更有创新性的项目。

  杨晓磊:对于真格而言,人民币和美元募资哪个更容易?

  方爱之:真格一直都是美元和人民币基金并行的,美元的家办和母基金发展历史更早,而且投资周期更长,所以对我们来说,美元募资的基础更好,前段时间我们已经完成了新一期美元的募集。

  杨晓磊:之前跟一位投资人聊投资策略,他说很简单,以退出看投资,第一看哪些领域IPO路径最短,第二个看大厂要什么,谁要收马上可以组局,很多项目进场两轮就跑了。你们的退出策略是怎么设计的?会“以退为进”吗?

  方爱之:天使投资是一个高风险行业,要考虑被投的发展需要,也要对LP负责,通常我们会基于现金流有纪律地退。

  投人逻辑已验证,投人框架持续精进

  杨晓磊:你做真格CEO多久了?

  方爱之:从2014年起,最早加入是2011年。

  杨晓磊:投资和管理的时间怎么分配?前段时间跟一位合伙人聊,他说自己陷入了一种死循环,资金和项目不断来,就要赶紧补人,大量时间精力花在人力和团队,前端看项目的时间就少了。

  方爱之:我是投资相关的事情更多了。

  杨晓磊:是天使投资不用管,还是团队成熟到这个阶段了?

  方爱之:团队稳定了。一半的人从实习就在真格,每周一起看项目,一起training,对于真格的投资策略比较清楚。

  招人要花精力,融资也要花时间,但我最重要的价值肯定是投资,sourcing、管项目,这块肯定要花最多的时间。

  杨晓磊:你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吗?手下人刚出点成绩就会被大基金挖,我总结为“小基金的困境”。

  方爱之:我最近听说有家大VC想挖某位同事,但他没走。每家公司都会有流动,所以要好好思考怎么能给大家创造机会,是通过晋升、推项目的自由度,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行业,人是最重要的资产。我们会花很多时间考虑“人”这件事。

  杨晓磊:最大的可能性是用薪资和文化?

  方爱之:都要用。说真的,早期基金薪资肯定比不上大头部,但每个人想要的也不一样,比如成长、公平、管理经验、进步空间,看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好多同事都是从实习生岗位一路和真格成长起来的,今年有一位刚晋升到合伙人。

  杨晓磊:走的人都去了哪?

  方爱之:多数都去创业了,相比大基金,我们离创业更近一点。如果通过真格找到了真正要做的事情,我会支持他们去创业。

  杨晓磊:有什么大项目属于你没太介入太多、团队成员磕下来的吗?

  方爱之:很多,比如兴盛优选、AutoX是尹乐磕下来的,Momenta是刘元投的,还有几个芯片项目是姚方舟追到的。我们要求每个投资同事都要有单兵作战的能力。

  杨晓磊:如果份额不好抢,你们会通过什么方法打动创业者?

  方爱之:方法很多,跟得紧、事情少、决策快是我们很大的优势。我们看好的、比较火爆的受追捧的项目,72小时之内必须要跟创始人再聊一下。我们投人的框架很清晰,判断很快,为了加速投资流程,还设计了一页纸TS,做了很多让步,简化了很多条款,就是为了让创始人一眼就能看明白。真格内部决策非常灵活,可以召开紧急IC,如果等不了明天,当晚随时组织IC。而且VP以上级别的投资人每年有一颗“银色子弹”,如果项目没时间上会,可以用掉这颗子弹直接投资。

  原则上,有无数办法避免错过,但最好的方法还是“快”。第一个source到,第一个出TS,拿下的概率更高,因为你在创始人心中已经占了位置。

  杨晓磊:你们有什么项目是通过快拿下来的?

  方爱之:燧原科技就投的特别快。我记得创始人赵立东来公司,我和王强老师一起见,当场就跟他说可以签TS,因为他符合我们的要求,创始人做过这件事,有技术能力,这个决策对我来说还是很容易下的。我喜欢在公司管过人,做过决策,各方面都有经验的人。

  投芯华章动作也很快,我们可能是公司最早接触的非产业向的投资机构,聊完之后我们紧接着就投了。爱笔智能也是,第一天看到新闻,第二天约到,第三天就签了TS。

  杨晓磊:投人真的能称之为哲学吗?

  方爱之:能。看过一万个项目,你一定会开始有感觉。我们每周都在总结、复盘,从5年前的项目开始看,通过大量案例,反复验证投资逻辑,再用验证后的逻辑进行新的投资,形成高效、正向的循环。现在我们是做得更好了,更有经验了。

  杨晓磊: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人”这个维度?

  方爱之:如果跟别人打法一样,真格肯定无法成为独一无二的基金,所以必须坚持自己。我们验证下来有效的事情,会坚持去做。

  杨晓磊:真格这些年的投人哲学有过什么变化吗?

  方爱之:行业和大环境在变化,我们的投资框架也会做调整。最明显的,十年前创业主流群体是留学生,今天连续创业者越来越多。群体在变,找到这群人的方法也要变。

  杨晓磊:你们投资的创业者很多都是从MIT、斯坦福这些名校出来的,既然大环境在变化,真格现在对于名校生是什么样的态度?

  方爱之:我们每年都会在高校做相关活动。还有真驿站,专门针对年轻人,已经办了十几期,这类活动,可以非常有效地筛选出潜力创业者和有创业热情的年轻人。晶泰科技的创始人就是在哈佛中国论坛创业大赛上发现的。

  我很喜欢且鼓励这样的活动,对年轻的投资人来说,这是非常好的学习机会,几个小时可以看二三十个项目接触几十上百个人。

  杨晓磊:面对不同的创业者,标准应该也不同吧?

  方爱之:特别对,这就是我说的“精进”。戴雨森加入真格之后,我们把“投人”这套东西做了升级,不同创业者不能对比,我们做了一个分类:

  第一类是“小天才”创业者,主要是高校学生。我们投了一些不同背景和特点的,有几届北大学生会主席,比如bosie的刘光耀;清华投了很多姚班毕业生,最近还投了三个清华肄业生的元宇宙项目;

  第二类是“老司机”,连续创业者。王兴、张一鸣属于这种,我们很喜欢从没打工过的那种人;

  第三类是高管创业。2014-2015年有好多高管出来创业,title都很高,我当时被title迷住了。但后来发现,很多高管没有从0到1的经验,流量、红利是平台创造的。现在我们偶尔也投高管创业,但会用另一套体系判断;

  第四类是技术派。这个最容易判断,毕竟技术摆在那儿。

  综合来看,老司机和技术派的成功率是最高的。

  杨晓磊:你会反思“不该投”,有没有“应该投但没投”的?

  方爱之:肯定有。有的创始人非常聪明,其实是符合真格标准的,但当时觉得太贵了。因为贵而错过在每家基金都有。

  杨晓磊:你会追求“代表案例”吗?

  方爱之:我现在更在乎真格的代表案例。未来还有很多可能性,我还在追求。

  我和团队的能力边界互补

  永远在追求下一个项目

  杨晓磊:10年前你喜欢说自己投资新手,现在出不少成绩了,回顾这10年,你觉得环境有什么变化吗?

  方爱之:10年前刚做投资,媒体都在报道“资本寒冬”,好项目少,市场也没那么多“风口”。最初两年半我们就投了三十几个项目,2014年之后才逐渐增加。

  现在有点回到10年前的感觉,投资环境比较谨慎,对年轻投资人可能没有那么友好,但对我来说,反而回到了一个更舒服的状态,估值更合理,自然会筛选出一批公司。

  杨晓磊:因为做我们做《拾日谈》这个栏目见了很多投资人,我一直在想一句话,“投资很难出作品,企业才是作品”。你现在还会有那种冲动,想做点自己的事吗?

  方爱之:徐老师之前说创业即自由,但你不一定亲自创业,而是有多种方式可以参与其中:加入创业公司、投资、帮朋友……去年是真格10周年,我老想起他这番话。

  杨晓磊:行业变化越来越快,不停有新主题冒出来,随着资历越来越深,你学习的通道是什么?依靠团队吗?

  方爱之:我更多是跟着团队和创业者学习。我每个月至少会见十几家创业公司,二十多家被投公司,他们会给我输入很多前沿信息和对业务及公司的思考,有时也会和VC同行进行交流。

  杨晓磊:所以你们真的不会专门做产业研究?

  方爱之:你看我们投消费,多数是2012-2016年,像完美日记、内外都是那个时候投的,但消费开始火起来是2019年;投AI,比如依图、地平线是14-16年;晶泰科技是16年;投燧原科技是在18年,但这些项目都是过了好几年才被真正认可,成了“风口”。

  所以不是我创造,是我们投资最优秀的人,他们在创造市场。如果知道哪个市场火,再去投资就太晚了,在火之前我必须布局。

  杨晓磊:所以你是要押中做事的人,但并不知道市场在哪里。

  方爱之:但我们没有放弃行业,我们其实是在更深入地往产业走,往人才密度高的行业走。

  包括招聘有行业经验的同事,举办垂直行业活动。优艾智合、潞晨科技、领挚科技这些项目,都是通过我们行业活动投到的,去年通过各种活动转化上会的项目有10多个。

  我们必须趁早,才能赶上,因为我投的是visionary(愿景)。

  杨晓磊:你靠的就是平均每年上百位创始人、企业家的输入?

  方爱之:这是一个重要的来源。另外也有一些行业的朋友,通过他们的视角,了解哪些行业有什么机会,国内缺什么,谁在做什么事,谁准备出来。

  其实我身边的这群人,大部分优势是在于SaaS、医疗这些领域,这类项目好处在于下限很高,但它不属于那种年轻、颠覆性的东西。而基金回报的上限,更多要依靠团队去押中“颠覆性”的创新。

  杨晓磊:所以,你和你的团队,能力边界是不一样的。

  方爱之:一个团队的成员优势需要互补。有些东西是由年轻人创造的,他们也更容易接触到一些颠覆性的技术和体验。而我们这些“老司机”经验更丰富,知道坑在哪里,看人也更准。

  杨晓磊:你承受错过的心态算好吗?天使投资一定会错过,这是注定的。

  方爱之:宁可投错也不错过。投错的成本很低,往往也就1000万人民币,但错过可能就是10亿美元。天使肯定要take risk,如果你的项目都很稳、投错率很低,说明没有take足够的risk。

  杨晓磊:对于错过的态度,和以前有什么变化?

  方爱之:现在更希望找到错过的原因,比如“是不是可以加码”,或者“股份够不够”。要把所有问题找出来,要去做对的事情。

  杨晓磊:这是理智这条线,个人感受那条线呢?会更坦然吗?

  方爱之:坚持继续看、继续投。

  一定会有很多遗憾的项目,但我永远会把眼光放在下一个项目,所以不管任何时候,都要问自己是不是足够hungry。

  我的视角永远是what’s the next deal(下一个项目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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