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建,西泽研究院院长、教授。

  3600字/6-8分钟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社会各方面的进步,离不开在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基础上,形成的互相信任、生动活泼的社会氛围。

  政府上下级之间,政府与市场、资本之间,官员与企业、企业家之间,社会与知识分子之间,精英与民众之间,银行与企业之间,以及师生之间,医患之间、劳资之间等等,不再是过去那种阶级对立、斗私批修、互相揭发、扣帽子揪辫子等内卷行为,整个社会氛围充满了信任,社会运行的成本和风险大幅下降,推动了中国经济社会各方面的快速进步。

  学过管理学的都知道,如果一个组织缺乏信任,处处需要靠监督监视,人人互相提防揭发,那么这个组织的运行成本将会变的非常高,成员不是内卷就是躺平,最后直到衰落、崩盘。因为不信任,导致简单的事情过度复杂化,逐渐滋生为怨气戾气,社会系统大幅熵增,行动变得僵化扭曲,尤其是对外部变化的响应能力变得非常迟缓。因为组织成员之间都不信任,无论是上下级之间还是部门间,当发生问题的时候,尤其是出现危机的时候,首先考虑的可能不是一起面对问题而是逃避责任,这样就加剧了内部的明争暗斗。这个现象,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中,除了王朝初期的开国新气象例外之外,大部分以党争内卷的形式贯穿于朝代的中晚期侵蚀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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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有建立起充分的信任关系,组织才富有韧性、效率和创新活力,各个层级的能动性才能被激发出来,所谓的分布式结构才能有效。否则,权力只能层层集中,最后所有的权力都集中在高层手中,而下面的人一是怕担责,只得选择躺平,形式主义泛滥;二是为了向领导者传递忠诚信号,加倍完成一把手发出的指令,不惜一刀切和产生扭曲,全然忘了指令的目的是什么,这就是一种内卷。

  比如在防控疫情过程中,指令向下传递层层加码,逐渐忘了疫情防控的目的是为了人民的生命健康和社会稳定,而是单纯为了防控而防控,出现了因为没做核酸或急诊关闭而导致急诊患者病亡的案例。这显然没有站在最高层的角度去执行命令,而是只为了自己不担责,却让整个集体或更高层担责。在这个过程中,很多地方一刀切地加大防控,导致医疗和公共资源过度使用,基层防疫人员和人民群众都疲惫不堪。这个从本质上来说,也是一种由于缺乏基层行动能力而产生的内卷——过度防控本质上是一种滥用公共资源。这一切的根源也是源自缺乏信任

  从一定意义上,基层执行者也是不信任氛围的受害人,因为他们因不被信任而没被充分授权看一个组织的效率和韧性,一个重要的标准是这个组织所能赋权的最小单位。红军和解放军为什么富有韧性和战斗力那么强,因为在长期的游击战中形成了去中心化的作战模式——当然也没有办法中心化,中心化的组织一旦被打散就崩溃了。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中,我军之所以具有机动灵活的迂回穿插能力,就是可以将自主决策能力下放到班,甚至是三人小组。这一切,也都源自于信任,这在国军队伍是无法做到的。基层执行人员如果缺乏信任,会失去自主行动权力,也只能不断地等待来自权力中心的命令,机械地完成自己负责的一环,至于出了问题,与自己无关。不被信任,导致不想负责。

  如果中央不信任地方,总觉着地方有自己的小算盘。上级不信任下级,总感觉下级贪污腐败。政府不信任市场、企业家,总觉得他们投机倒把、扰乱秩序、恶意做空。社会不信任资本,总觉得资本野蛮生长、无序扩张。民众不信任精英,充满怨气和戾气,动不动就骂汉奸卖国贼。精英也脱离群众,不屑与大众往来。银行不信任企业,总觉得企业会恶意逃废债。监管部门对金融机构不信任,总觉得会逃避监管制造风险。家长不信任学校,总觉得老师的正常管教是伤害孩子。患者不信任医生,总觉得医生过度治疗或不好好医治。中国不信任外国,总是觉得“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在这个不信任的氛围下,怎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怎么推动更高层次的改革开放。整个社会运行很可能进入“不信任-互相伤害-进一步不信任”的死循环

  对官员不信任,天天督察巡视,地方官员干几年就换地方,很难不选择躺平。对市场不信任,一有波动就扣上投机倒把恶意炒作的帽子,其配置资源的机能就很难发挥。对企业家不信任,正常的商业往来和海外合作被认作剥削阶级和外国买办,他们怎么会有长期做事业的信心。对学校不信任,对医生不信任,老师和医生怎么做好教书育人和治病救人的良心活。对外资不信任,甚至要对外资企业进行思想政治教育,他们就会很容易对国内的政策产生误解。

  缺乏信任也是政策“一放就乱,一收就死”的主要根源一方面,由于高层对基层缺乏信任,权力不断上收,最后只集中到核心层,其他的层级只能做一件事:等待命令,否则就是多做多出错。另一方面,基层部门能动性和灵活性变低,对于上面发出的指令,宁愿执行过度以脱离担责的罪名。等待命令+过度执行,最终导致的结果就是层层加码,命令之外的事情完全不作为。这种行为看似具有较强的核心意识、看齐意识,其实是扭曲领导本意——自己不担责,意味着出了问题后都让领导担责。这是过度中心化,压力无法被分布式的体系分担的一种后果。

  信任是一种社会资本,也可以看作是经济增长中全要素生产率的一部分。因为信任可以促成合作,降低交易成本,减少不必要的监督监察成本。然而形成普遍信任,从互害模式转向互惠模式,并不容易。如果说管理学的本质是激发人的善意,那么对一个社会来说,建立信任的社会心理基础就是激发每个人的善意。这是一个非常难做到的课题,因为人性复杂,善恶交织,善意和恶意,可能就在一念之间。真正能做到天下为公的圣人,总是少数。因此,一定要珍惜社会形成的信任氛围,因为一旦破坏就不可逆。社会信任本质上是一种生态,培养起来需要几年十几年,破坏起来却很容易。

  一个信任型社会是怎么练成的呢?主要有两大基础:法律法治体系和文化信仰体系,前者是正式制度,后者是非正式制度,两者都非常重要。但需要注意的是,由于人类的很多行为,很多影响信任形成的活动并不是显性的,因此法律法治很难完全触及得到,需要社会舆论和文化信仰体系来补充,甚至这些更加重要。法律法治体系只是一种惩治和约束机制,却缺乏奖励激励效应。比如对于躺平的官员,不作为的老师和医生来说,很难说是违反了法律,他们这些行为只能加剧社会对他们的不信任。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死结,不信任增加了对立和过度监督,对立和过度监督加剧了不作为,不作为又加剧了不信任。社会长期处于一种割裂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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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政治上的生态也是这样。因为增加了很多非专业的监督和巡视,技术和专业官员失去话语权,一些专业内的政策管理活动被认作政治不正确,只能按照另一套逻辑来整改,最终就会出现严重的“逆向选择”问题,越来越多的能干事创业的官员退出中枢体系,剩下的都是“听话”但没有解决专业问题能力的官员,导致整个治理体系处于衰退状态。殊不知,不能解决人民群众关心的问题,无法与时俱进推动发展创新,是最大的政治不正确。当问题出现越来越多,但是这些官员不能有效解决的时候,实际上等于把责任转嫁给了最高层。

  政策的不确定性也在破坏信任的根基,让市场中的短期投机取巧行为得到奖励,相反坚持长期主义的资本和企业却因政策冲击遭到惩罚。久而久之,市场对政策失去信任,现代经济最重要的宏观调控工具——预期管理,逐渐失效,这会大大增加社会经济稳定管理的成本

  如何解开这个死结?一个可行的方案是从上层出发,从假设“人性恶”,转变为假设“人性善”,对各级官员逐步放权,增加信任并压实责任,重新塑造生动活泼、互相信任的政治、经济、社会局面。官方督察巡视很重要,但不宜成为常态,不能提前进行有罪假设,不建议按照“面”的方式全线出击,而是以“点”的方式推进。建立分布式监督机制,让社会舆论和新闻媒体也作为重要的监督“巡视者”,这样一方面降低了中央巡视组的负担,另一方面也会杜绝巡视组自身的腐败行为,毕竟过度集中的权力容易滋生问题。增加医生、老师、法官等社会事业工作者的待遇,深化这些领域的机制改革,要增加激励机制,奖赏那些通过干好良心活来换取信任的行为,而做到这一切的前提是让专业的学校校长和医院院长掌权,自己订管理和奖惩规则增加对市场、企业、企业家和外资的信任,谨慎出台各类不良政策,更多的精力放到法律等长期性的制度供给上

  总结一点,要解开这个死结,解铃还须系铃人,从高层、上层开始,增加对基层和执行部门的信任,尤其是信任那些专业官员、技术型领导、有干事激情的干部。强化正向激励,让对社会信任做出贡献的人得到奖励,逐渐改变逆向选择的不利态势。重新塑造改革开放初期那种生动活泼互相信任的良好局面,从高层开始,从行政系统开始,将信任的氛围蔓延到社会的各个方面,尤其是增加对市场,对企业家的信任,构建分布式的治理、监督体系,让每个基层单位,让每个人都为社会的进步,经济的发展做出努力,承担责任,而不是仅仅等待来自上层和领导的指令。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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