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尼·雷吉梅克是荷兰半导体制造商ASML(阿斯麦尔)首部传记《光刻巨人:ASML崛起之路》的作者,在瑞尼看来,ASML的崛起包含着太多刚性和非刚性的因素,有些因素难以复制。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ID:eeo-com-cn),原文标题:《专访ASML首部传记作者:很难有第二家公司能取得光刻机的成功》,作者:沈怡然、李紫萱,题图来自视觉中国
“ASML之后,其他公司还有机会在光刻机领域取得成功吗?”瑞尼·雷吉梅克称“这太难了”,他认为未来十年恐怕不会再出现第二家这样的企业。
瑞尼·雷吉梅克是荷兰半导体制造商ASML(阿斯麦尔)首部传记《光刻巨人:ASML崛起之路》的作者,该书于2020年10月1日出版。作为一名来自荷兰的出版人兼记者,他用时7年采访了公司的80多位人物,记录了这家正处于漩涡中的荷兰光刻机公司如何从一家并不知名的小企业开始,将几乎是全球最复杂的技术,转变为价值数十亿美元的机器——光刻机,并最终成为垄断者的过程。
过去,除了少数业内人士,大部分人并不知晓这家盘踞在芯片产业顶端的公司。一夜之间,它被推向了聚光灯,抖音、公众号……各种解读、猜测裹挟着复杂的情绪涌向它。瑞尼是唯一抽丝剥茧地记录它的人。
光刻机是一种均重超过100吨的设备,10万个零部件、4万多个螺栓和数公里长的线路以极其精巧严密的形式被组合在一起,前沿的光学技术、磁悬浮技术等,所有的这些被整合在一起,用以攻关最不可能实现的技术节点。
全球芯片Top10榜单上的企业,几乎都是ASML的客户。同时,布鲁克斯、卡尔蔡司等超过10家企业为ASML供应核心部件,公司的每一台光刻机都是全球工业链高度开放和整合的结晶。
这家目前全球最大的光刻机制造商,来自荷兰南部一座不足30万人口的城市——维尔德霍芬,离瑞尼的家乡只有1小时车程。当瑞尼还是一名专注科技新闻的自由记者、专栏作家时,他目睹了ASML在上世纪90年代的飞速成长和许多惊心动魄的瞬间。
上世纪80年代,ASML脱胎于飞利浦公司下属的一个研究院,作为母公司的飞利浦,并不看好它的盈利前景。彼时,约有七八家日本和美国企业占据市场。这意味着ASML成长的过程充满不确定性。
它几次走在危险边缘,几乎被卖掉、或宣告破产,但所幸拿下了大客户IBM和台积电,走上正轨,而后超越美国和日本的同业者,并最终在1996年于欧洲上市。
2000年左右,当瑞尼看到ASML超越尼康和佳能,才真正意识到这家公司的特别之处。他决定为它写一本书。
中国正在成为ASML最大的客户之一。在中美相关摩擦的背景下,一些企业关键芯片的采购受到阻拦,人们开始一环又一环地追问“我们为什么不能生产7nm/5nm芯片”,“为什么我们买不到光刻机?”,继而发问:“为什么我们造不出自己的光刻机?”
在瑞尼看来,ASML的崛起包含着太多刚性和非刚性的因素,有些因素难以复制,即便一个国家不惜成本地投入,也未必能培育出一家龙头企业。复制他人技术总是会落后的。因此他建议,可以开辟新路,把研究资金投入到将击败传统光刻技术的未来技术中。
以下访谈根据《经济观察报》记者与瑞尼持续一个月的邮件往来整理:
经济观察报:是什么让你决定为这家公司写一本书?
瑞尼·雷吉梅克:这源于一次意外的经历。上世纪90年代,我算是新闻界里少有的对芯片技术感兴趣的记者。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圣荷塞的一次会议上初识了ASML,这家公司声称制造出了一台能决定芯片的速度、数据、能源消耗的机器——光刻机,并夸张地说,他们将击败当时的市场领导者尼康和佳能。由于离我家乡很近,我决定去报道他们。当时我感到这家公司非常开放,欢迎记者的一切提问。
在2000年左右,当看到它超越尼康和佳能,我才真正意识到这家公司的特别之处。直到公司的理查德·乔治(曾担任ASML公司PAS2500项目经理)对我说,ASML值得用一本书来记录。之前我也了解到,上世纪60年代至 80年代飞利浦和ASML之间的那段经历,我发现了很多有趣和迷人的东西。
2010年,我决定以独立记者的身份,并且完全以兴趣为导向开始写作。由于我当时还在运营其他项目,每周仅能抽出一天时间。2015年我开始全职来写,把公司事项托付给他人,2017年最终完成此书。
经济观察报:在接触公司的过程中,有什么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瑞尼·雷吉梅克:我发现了一个又一个非凡的故事。印象最深刻的是,ASML人不仅有成为NO.1的信念,并且有能力做到这一点。关于光刻机,很多公司都有雄心壮志,但执行才是最重要的。在ASML击败尼康和佳能很久之后,EUV技术(极紫外光刻)的发展事实上证明了其对客户的承诺。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只有ASML能执行下来?
瑞尼·雷吉梅克:很大原因在于文化。ASML人可以就技术问题进行讨论,而不是严肃的谈话。大多数人乐于接受批评。毕竟,当你制作一个像布进式光刻机这样的复杂产品时,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非常仔细地倾听对方的声音。你可以有不同的看法,但尊重同事是底线。在ASML,这种沟通方式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文化。
经济观察网:在书中,ASML的第一任CEO Gjalt Smit是个神奇人物。你认为他在ASML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瑞尼·雷吉梅克:我认为Gjalt Smit是在正确的时间出现的合适的人。他是在ASML行将破产的时候加入的,飞利浦那时已将ASML剥离出去。当时公司的产品是一种带有液压晶圆台的晶圆步进器,不适合在半导体厂使用,它唯一的竞争优势是其领先于时代的步进式校准系统。而市场上有8家日本和美国的光刻机供应商领先于ASML。
经济观察报:Gjalt Smit哪些决策给公司带来转机?
瑞尼·雷吉梅克:他来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参观美国西部半导体设备及材料展,去询问客户真正需要的是什么。这些需求甚至客户自己都表达不清楚。
还有很多关键决策,包括制定具有信服力的计划来激励团队——生存的唯一选择是争取光刻市场的最高地位;他给予团队很大授权;他对任务制定了严格的期限;他来之后公司开始认真对待市场营销,投以重金;他以正确的顺序解决了技术开发中的瓶颈等。
总之,Gjalt Smit在公司的经营管理方面可称上一位英雄。他曾在航空航天和电信领域练就了系统思维的经验,并在美国ITT公司学习了什么是真正的责任制。
经济观察报:1995年IPO是否意味着ASML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瑞尼·雷吉梅克:最大的不同在于财务上,公司不再需要担心资金了。首席财务官Gerard Verdonschot是财务向导,他能为开发DUV、EUV光刻机提供持续不断的资金。由于状况不佳,ASML在2001年,2002年和2003年发生过危机,共亏损8.4亿欧元。但这三年之后,ASML的财务整体上是健康且独立的。
令ASML屹立不倒的力量已经存在:那就是以Martinvanden Brink(ASML现任CTO)为核心的开发团队。而Martin也成了ASML的灵魂人物。他很擅长抓住员工的心,了解客户的心理和需求。所有的CEO都是在为他的伟大事业而服务,协助他贯彻摩尔定律,使得ASML能这个高风险、不断缩小的行业市场里占据主导着的位置。
经济观察报:总结来看,为什么ASML能成为光刻机的主导者?
瑞尼·雷吉梅克:一个重要因素是ASML母公司飞利浦的支持。早在上世纪60年代,飞利浦就已经是一家跨国公司,在ASML最初的10年里,都是飞利浦为它支付账单。从2006年起,ASML才开始自己的机电一体化开发。
实际上,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飞利浦研究实验室(Natlab)的人就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光盘和步进式晶片的基本精密技术和光学技术是在上世纪60年代发展起来的,Natlab管理层有远见地将这两项技术放在同一个研究小组。
经济观察报:一些历史性的因素决定了成功?
瑞尼·雷吉梅克:是的。地理位置也是个关键因素,位于比利时鲁汶的IMEC(微电子研究中心),距离ASML所在的城市只有1小时车程。在该研究中心,来自世界各地的半导体公司共同开发集成电路工艺技术。还有一个因素是,欧洲和荷兰政府给予了大量补贴。
经济观察报:其他公司是否还有机会在光刻机上取得成功?
瑞尼·雷吉梅克: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在我个人看来,可能不会有公司能在未来十年中获得成功,除非奇迹发生。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这样说?
瑞尼·雷吉梅克:光刻机技术的最大难点是复杂性,而人类常常对复杂性没有好的印象。就如晶圆扫描仪的子系统,如电子光源、光学器件、以纳米精度运动的晶圆载物台等,本身都非常复杂,而ASML却可以让它们协同工作,做到这一点,公司就有了巨大的历史性优势。
试图在后期进入光刻市场的公司都失败了。例如另一些荷兰公司Map-per和Liteq,他们并不缺乏资金和技术,甚至有的公司机器生产率更高,价格更便宜,但还是没有做到后来居上。通俗来说就是,没有这个运气和机遇。
经济观察报:但ASML却有这个机遇?
瑞尼·雷吉梅克:是的,实际上,1985年至1987年的半导体危机对ASML十分有利,它使公司最重要的竞争对手GCA(上世纪80年代美国三大光刻机公司之一)几乎破产,如果该公司幸存下来,ASML仅仅凭借其PAS2500型光刻机将永远无法在市场上站稳脚跟,也没有机缘从蔡司购买到透镜这一关键器件。
经济观察报:获得政府支持也是机遇的一部分吗?
瑞尼·雷吉梅克:政府支持也是关键点,但是,对于这项具有战略意义的技术,即便一个国家不惜亏损地投入,也并不意味着一定能发展出一家龙头企业。因为还需要团队合作以及优秀的企业家。甚至美国都没有做到这一点。美国GCA公司的光刻技术仍然存在,但是GCA本身却没有成功。
经济观察报:所以,需要企业同时拥有资金、人才、政府支持以及历史性的机遇?
瑞尼·雷吉梅克:是的,这太难了,我个人认为,不会有企业在未来十年中取得成功。到那时摩尔定律将结束,ASML将在全球范围内出售其机器,也包括在中国。
经济观察报:你觉得中国有机会实现光刻技术的自主化吗?
瑞尼·雷吉梅克:发展国产光刻技术,的确可以学到很多,但用这些钱来投资其他领域或许效果更好。与其投资半导体这种已经很传统的技术,还不如投资一些先进技术。我的建议是:发挥创造力,并将研究资金投入到将击败传统光刻技术的未来技术中。
经济观察报:与其复制一个ASML,不如发展一个创新领域?
瑞尼·雷吉梅克:你可以复制别人的技术,就像尼康那样。尼康复制了GCA的步进光刻机,还增强了机器可靠性。但如果你照搬,你就总是落后,尤其是前面有一个表现出色的胜利者。探索新技术可能会更有回报。对于后来者,不要照搬,要发明更好的东西。
但在我看来,困难在于所有基于基本物理原理的应用程序似乎都被发明出来了,晶体管、激光技术等。新的边界要通过探索将现有技术巧妙结合而达到,而不是重新发明一项技术。
经济观察报:Gjalt Smit如何看待你写的这本书?
瑞尼·雷吉梅克:他想要的是一本管理学内容的书籍,而我想写的是历史书。我还寄给他几份手稿,但他似乎并没有读得很透彻,却总是给我回信,要求我该如何写这本书。后来,我把完整手稿寄给他,并知会他这些内容都将定稿,且将在数月后印刷出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非常愤怒的回信,文本上满是标红。实际上他要阻止我出书,并为此聘请了律师。
经济观察报:后来你是怎么做的?
瑞尼·雷吉梅克:此后我用了几个星期的时间纠正他提出的错误,斟酌他的评论,并且和他的律师坐在一起沟通。最终,我在书中添加的唯一内容是在涉及Gjalt Smit的章节结尾,在这部分我对他的行为做出了最终结论。我告诉他,在我看来,他是个英雄,但我不能站在完全推崇他的立场上。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经济观察报(ID:eeo-com-cn),作者:沈怡然、李紫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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