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晚点LatePost(ID:postlate),采访:黎诗韵、实习生陈亦琪,作者:黎诗韵、编辑:姚胤米,题图来自:《广告狂人》


一位女投资人的身亡,让 Legacy(诚泉文化)和团体心灵课被吞进舆论旋涡,“洗脑”、“精神传销” 的质疑频频发出。人们坚信这是一个 “聪明人受害” 的故事。


但时至今日,仍有一些最深层的疑问没有得到解答:为什么这个社会堪称最精英的人要去上此类课程?他们被什么吸引?又获得了什么?


过去一个月,《晚点 LatePost》采访了十余位曾参与团体心灵课的学员、多位心理学家、职业课程教练,Legacy 联合创始人兼培训总监孔伟良也首次接受媒体专访。


“那只是一起意外而已。” 在电话里,出生于香港的孔伟良用并不流利的普通话说。这个解释是警方、逝者家属、学员达成的共识。学员晕倒的第二天,孔伟良就从香港出发飞往北京。记者致电北京朝阳分局建外派出所,相关人员表示,“不能透露案件信息”。


汹涌的舆论冲击着机构,一波波报警电话致其闭店歇业。曾在网上留下过自己名片的 Legacy 北京负责人之一文全连续多日遭受网络暴力:无数辱骂、威胁信息涌入手机,还有陌生人追到家里,狂按门铃。


在充满负面评价的舆论旋涡中,认可团体心灵课的学员们集体失声。他们选择在看不到的地方,默默支援这家机构。


Legacy 三期毕业学员兼活动统筹、一级市场投资人于明远透露,许多学员拒绝了退费。机构歇业期间,毕业学员陈依依颇为惋惜:“如果永久关门,那挺可惜的。” 工作人员的精力用于安抚逝者家属的这一个月里,有学员 “三天两头” 问文全:“调查怎样了?什么时候重新开课?”


据《晚点 LatePost》了解,近几日,有关部门对 Legacy 的调查已接近尾声。Legacy 交出了课程资料、财务状况,多位工作人员和学员接受了笔录。Legacy  还为工作人员报名了急救培训,引入了除颤仪等医疗设备。


总部位于北京光华路 SOHO 的 Legacy,2001 年创办于香港,是一家 “致力于提升个人成长及企业永续” 的机构。三期近 5 万元的课程费,为其筛选出学员人群。近一年,它打入互联网创投圈,顶尖互联网公司的高层及其家属、头部 VC 的投资人、热门创业公司的高管、知名互联网大厂的员工都来上课。


团体意识培训诞生于二战后的美国,战后的富裕使得年轻一代不再关注大萧条时期的物质必需品,人在精神情感层面成长的愿望增加了。自 1960 年代诞生之今,团体心灵课的培训体系并未发生太多变化。较为知名的团体心灵课机构 Landmark 每年招收十余万学员,客户包括微软、NASA、锐步、Lululemon 等。团体心灵课在国外媒体的报道中也频受质疑。


一些学员加入前就知道课程备受 “洗脑”、“传销” 的争议,有的甚至看了相当多的资料。他们是在平衡得失之后,最终选择加入的。


学员们拼凑出的故事,更像一场予取予得的 “商业游戏”——本来也是这群人最擅长的——支出与收益的权衡。只不过这一次,被交易的是 “人的自我进化”。


如果人生的巅峰早就过了,要怎么让自己再精进一步?团体心灵课程给了一个方案。


“我确实有收获,要是 Legacy 关了,还有其他类似的课,我还会去上。”Legacy 三期毕业学员马力说。


精英的结果主义


马力自称是一个非常 “理智、慎重” 的人。他不太轻易投时间做某事。


去年,一位好朋友跟他推荐 Legacy,马力查了很多网上的资料,还约聊了 2 位毕业 10 年、3 位毕业 2 年的同学交流。确认 Legacy 课程不错,于是迅速报名加入。


Legacy 三期毕业学员、某律所合伙人叶真参加过许多上过各种商学院、企业培训班,有几千块的,也有几万块钱,她愿意 “用信誉去压底”。


之所以主动加入,因为 “肯定有价值嘛。”


价值体现为 “好结果”。这三个字,覆盖了家庭关系、人际沟通、自我认知、职场等等方面。


每个人的 “好结果” 都不一样。上完课后,投资人于明远和父亲和解了、文全提高了工作效率、陈依依学会了放下焦虑、叶真得到的是 “让自己变得更强”。


在孔伟良眼中,课程从来没有刻意筛选精英。“只要能付得起学费、有时间、身体健康,就可以加入。” 以往的学员里,有过医生、老师、退休老人、艺术家、娱乐圈人士。


Legacy 的获客方式很大程度依赖于学员推荐。一位有 “影响力势能” 的关键学员推荐,就能渗透一个行业。多位学员透露,Legacy 在京城创投圈的火热,起点是一位创投公司 “大佬”。


他们期待在心灵课里得到提高、认识朋友、获得内心的安放,小心谨慎、又聪明地 “榨取” 课程价值


叶真觉得,99% 的同学不过是 “亦真亦假” 地参与其中,该认真认真、该嘻哈嘻哈、上完课该干嘛干嘛。如果有人完全入戏了,“我觉得他有病”。


一个月前的那场意外,让这些精英学员们成为各种负面词汇的嘲讽对象。可他们的起点、财富、影响力,又是绝大部分用几秒钟发表评价的人,一生难以企及的。这也让交谈涉及到争议话题时,充满交火意味。


是精神传销吗?


“那些投资人那么懂人和商业规则,”马力用一种坚定的语气说,“还能让别人把他们裂变了去?”


有辱骂和攻击吗?


“觉得难受还来这儿干吗?不舒服你还上?” 叶真说。


有被洗脑吗?


“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也是颠覆了人对世界的看法,是不是说,人也被科学 ‘洗脑’ 了?” 陈依依说。


精神控制呢?


“什么算精神控制?家长和老师管孩子,企业家跟员工宣传愿景、使命、价值观,是不是也算精神控制?” 叶真道。


最后,她给出结论:“如果你五天就被 ‘洗’ 完了,说明你也没有什么独立意志。这样的人,反正不会是精英。”


“精英” 的群体角色、收入水平、社会地位、平均智力,也是孔伟良帮机构澄清的依据:“这个世界真的有人会被洗脑、成为奴隶、然后继续当你的摇钱树吗?如果真有这些,他们会在那待着吗?”


可是,人确实能被操控。精英们知道,但不太在意。


“被操控之后有没有好结果,这是我关注的。” 于明远说。“因为成本非常可控,我的时间我的钱。而我清楚,我是能拿结果的人。”


上过类似团体心灵课的刘璐朵记得,她曾问教练不自信该怎么办,对方指导她在所有人面前说出 “我谁谁是一个不自信的人”。刘璐朵觉得很 “low”,但只能照做,声音越来越小。


“你看,我一秒钟就可以让你变自信”。教练继续要求她越来越大声地说:“我谁谁是一个很自信的人”。


当她的声音听起来越来越大,几乎可以约等于 “笃定” 时,刘璐朵记得,教练打个了个响指:“就是这样,这是你自己说出来的。”


层层深入的课程设计


想知道 Legacy 是怎么上课的,首先看看其理论背景、设计初衷。


孔伟良介绍,Legacy 以马斯洛的人类潜能理论为基础,“信任、负责任、承诺、沟通” 是它的母题。课程形式由 “格式塔” 心理学家 John Enright 设计。John Enright 主张:人对世界的感知是一套思维、情感、行动的固定模式,只有通过当下的体验,觉察并突破原有模式,才能对事物做出自由反应。


Legacy 的培训主要分为三个阶段。前两阶段各 5 天,后一阶段 3 个月。顺序不可打乱,参加完前一阶段才有资格向下进阶。


“游戏” 是课程的展开形式。进入游戏前,学员必须承诺对内容保密,“为了更好的沉浸体验”。培训期间也必须遵守规则,上交手机、不能泄密、不能中途退出、不能迟到等,违反者会遭致批评。


在一个被设定好的前提和规则下,强制本身也成了学员得到收获的来源。


某次上课迟到后,叶真被要求反思为什么自己做不到遵守承诺。很快,她就 “悟了”——“如果你是做领导的,一定要说到做到。”


氛围很重要。游戏开始时,教室的门是关着的、窗帘也拉起来、音乐忽高忽低、所有人在导师指示下一致行动。


创业者李大斌研究过课程所用的背景音乐,多用北欧金属乐。在振奋的曲调和根本听不懂的小语种歌词的共同作用下,人的理性被麻醉,感性涌出。


每阶段课程都有名字。第一阶段叫 “觉察”。指向 “信任”“负责任”“承诺”“共赢” 等,目的是让学员看到自己日常生活里的行为模式。


在 “废墟游戏” 中,学员要回忆过去受到的伤害,并从自身找原因,课程设计者认为,这是一种 “负责任”。一份网上传播的讲义有这样一个案例:一位女孩被强奸后,终日活在痛苦中。讲义说,虽然是别人给她带来伤害,但最终伤害她的是她自己。


这样的反思也许对个体不公,但很有效。


于明远当晚就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爸,我这么多年没跟你讲过,我其实还是很爱你的。” 父亲感到吃惊,但他说 “儿子,我也很爱你。” 聊天持续一个小时。后来,他又拉着父母讲自己对家的理解,“大家都哭得不行”。


孔伟良说,课程导师是 “仆人”,也是 “镜子”。“大家在课上表达了 5 分,导师的回应能使之达到 7、8 分,一下就想通了很多事情。” 马力说。


他记得导师讲过一个故事。导师只有十几岁,还在上初中的时候,一位化学老师很认真地倾听、鼓励这些青少年谈理想,“老师把他们当大人对待,没有敷衍”。


马力立刻想到身边一个朋友,平时非常忙,但是对孩子和陌生人很有耐心。他聊天的时候会蹲下来,摸着孩子的头认真倾听。那一刻,“耐心”、“有爱” 的力量降临到了马力头上。


采访过程中,因记者网络不佳,他数次 “抓狂”:“把你的网整一下,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不能停。”


学员也是 “镜子”。


外界报道最多的 “U 型批评” 游戏中,学员六人一组,五人围成 “U 型”,一人站在开口处,接受其他人的负面评价,依次轮替。这看起来很残忍,但考虑到他们的身份,这是学员平常难得的反馈。


“它能打掉你的狂妄,去掉你的骄傲和已有的成绩。” 叶真认为人和人的受力点不一样,“精英就是比普通民众具备更强的自我更新和体察能力”。


第二阶段是 “突破”。学员需要先定目标。马力想要成为一个 “热情的人、暖男”。


我问,难道人不应该做自己吗?


他的回答是:“做自己”是基于过去拥有的,“成为自己”是基于未来理想的,他更愿意“成为自己”。


接下来,机构要帮学员突破已有的模式,以达到目标。一份网传的 “教练技术” 讲义写道,突破的核心是 “把人的优缺点放大、打碎,并重塑一份美的特质”。


在名为 “突破之夜” 的游戏中,学员被分为九个小组,每组对应一种性格模式。成员需要完成一个突破自己性格模式的表演,如 “完美人设组” 需要跳 “开放、热情四射” 的舞;“和尚组” 是 “不行动、没什么欲望、不太会表达”。


多名知情人士告诉《晚点 LatePost》,一个月前的意外就发生在 “突破之夜”。


持续几天的 “突破” 课程,给于明远的感受太丰富了,他来不及处理,只是觉得累,“晚上睡觉全是梦”。


第三阶段,课程开始转向生活实践。它会设置任务,例如让学员在拦路过的车、搭去另一个地方;每两周做一次社会服务,如去孤儿院、老人院等。于明远在这一阶段的感受是:原来北京是一个挺善良的城市。


叶真认为,这是 Legacy 最吸引人的地方之一:它安放了精英层对于自我追求最高极限的价值感。


争议与风险


曾卧底考察 Legacy 的心理行业创业者常怡乐说,该课程能在短时间、高效率地满足人的心理需求,并提供社交属性,确实能帮到一部分学员。


她认为,在需求丰富的心理服务市场,Legacy 占据了一个产品 “(看起来)很有用”、又游走在监管范围之外的 “畸形” 生态位。


多位心理学专家表示,Legacy 课程会用到心理学要素,但却不属于任何正统的心理学范畴。


这意味着它不必遵循任何科学严谨的学术体系,不要求任何专业的从业者门槛,也不用为任何的行业准则所规训——这是其有效性的根本原因,也是其风险性的根本来源。


营造特定的环境,让大家宣泄伤痛;让人归因自己,引发人的 “全知全能”。这些方法,心理学从业者 “知道一定有用”,但需要 “有足够资质和专业能力” 的机构来使用,而 Legacy 则不属于其中。


在常怡乐看来,无论学员在课程中学到什么,但它们这都不是不可替代的经历。成长在生活中就会发生。成长也应该来自于不断的自我练习、以及心理学专业的辅助,而不是短期借助 “充满爽感的情绪波动而获得”。


在官网上,Legacy 承诺工作坊 “一定有效”。藉由工具的帮助,蜕变和成长的速度自然加快。请一个老师,花一些时间,跟同学上课,“好像去旅行,但有很多收获,何乐而不为?” 孔伟良说。


心理学专家们认为,心灵课的底线是 “无害原则”。他们担忧,一些机构做不到这点。


团体意识培训并不适用于所有人,必须对学员评估筛选。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副教授钟杰说,一些号称培养自信心的训练营,要求学员系着安全绳、跨过高空两个相隔半米的板子。若未考虑到学员可能恐高,这便是一次 “暴力治疗”。


上课前,Legacy 会通过问卷和电话提前调查学员的精神健康和身体状况。但钟杰认为,要衡量的要素应包括精神症状、人格成熟程度、自我功能强度等,而这很难被短时间量化确认。且他认为,机构出于盈利性考虑,也很难真的将评估落到实处。


“科学的心理干预需要清楚原理、明确在哪些方面起作用,起了多大作用。” 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研究员、博导臧寅垠觉得,此类团体意识培训步骤较模糊,缺乏可操作性,“可能只有安慰剂效应。”


常怡乐毫不怀疑很多学员上课后真的有收获,但认为他们忽略了风险。包括课后可能会做情绪化的决策、课程与现实不适应导致强烈冲突,出现矫枉过正的偏激亢奋状态等。“大家一般会低估风险的发生概率,就好像没有人觉得自己会出车祸一样。” 她说。


现在回想,于明远记得在 “U 型批评” 环节,班里很多人被说哭了,他们说 “我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但于明远知道,“我不是(他们)。”


总结起来,课程让倾向理性思考的精英们获得了感性体验。文全觉得,课程让人看到了一部分真相,不是关于世界的真相,“是关于我自己的真相”。


学员上完课多少都变了,而外人会觉得一些变化比较反常。


此前,一位互联网人士担心自己上 Legacy 的朋友被 “传销” 了。他说,朋友变得喜欢 “吹牛”,年薪百万都无所谓了,尽管他的实际工资还远远不到这个数字;还更容易感动,经常在朋友圈发一大段 “感动中国式” 文字;语言系统也变了,满口 “喜悦”、“勇敢”、“自信”。


朋友说,Legacy 教会他要把 “我希望” 变成 “我要”,而 “我要” 就是 “我已经有了”。


异化的心灵课管理工具


看到 Legacy 的新闻时,张陶的第一反应是,这不就是 “致良知” 吗?


成立于 2014 年的 “致良知”,是一个以王阳明心学为核心、企业家联合创立的培训组织。看起来,无论从成立背景、理论核心、课程框架、还是最终目的,它和 Legacy 完全不同。


“致良知” 的核心会员是金蝶、长城物业、华联集团、分众传媒等 28 家企业。多为董事长牵头,带动员工上课。张陶曾任职的一家 A 股上市公司,强制要求高管和中层等几百人必须参训。


这个企业集体培训,更 “极致” 用了团体意识培训中最有争议的部分。


环境更封闭严控。在北京郊区,张陶被公司要求参加的致良知培训持续了整整 21 天。每天早 6 点到晚 10 点,统一着装,不迟到、早退、请假,上交手机。


近 500 名学员共处一个空间。灯关了,音乐响起,导师在前面 “引导”。每人面前一张白纸,写下自我反省。有人冲到台前,哭着说对不起家人,台下也哭成一片。


翻看 “致良知” 的课本,充满 “品质、能量、境界、智慧” 这样的大词。每个学员被要求拉一个 100 人的群、每天转公众号,“产生致良知的裂变”。张陶有同事因没拉满人数而挨骂。


张陶觉得,企业家们把 “酒桌文化” 变成了 “致良知文化”。原来大家喝个酒,聊聊天,就把合同签了,现在大家通过 “致良知” 的精神联结谈生意。


看到 Legacy 的新闻后,张陶的前同事发了一条朋友圈,谴责 “致良知” 这种 “强制行动下的思想灌输” 曾让一位同事去世。


那场意外发生在培训期间的跑步环节,同事途中遽亡,此后跑步也被取消了。张陶同期的一位同事上完课后 “得了精神病”,全公司都知道。好几个同事也因此离职,劝新人 “千万不要来”。


尽管把 “致良知” 当成 “段子”,张陶也隐约感知自己受到了影响,他开始倾向于将一切失误都归为 “自己做得不够好”。


公司并没有变得更好。张陶查看了公司上 “致良知” 后的股价情况,还是一条长长的下坡线。他记得曾有人在公司群发问,“都没钱买原材料了,产品都生产不出来,为什么还要学 ‘致良知’?” 没人回他。


“致良知” 这类被异化的团体课程,抓住的是企业家们的集体焦虑,当老板的,都想管好员工,让他们有共同的认同。


李大斌对企业家群体的焦虑深有体会。企业经营是一个 “相当复杂、容错率又极低” 的工作,不存在掌握了就能把企业管好的真理。焦虑的老板们喜欢上课,只不过,“他们可能找到了一个仙丹,也可能找到了一个毒药”。


当了近 12 年职业教练(Coaching,新兴且流行的管理技术)、见智达·做到教练创始人、前 ICF 国际教练联盟北京分会理事、CCF 中国教练联盟联席主席项兰苹曾服务过字节跳动、李宁公司、明略科技、佳讯飞鸿等企业。她称企业内教练服务的关键是“沟通”背后的“思维方法”。


参加完培训后不久,张陶因考核不合格,被公司开除。张陶称这不是事实,他申请了劳动仲裁,胜诉了。公司不肯给钱,很快就要诉诸法庭。他展示了跟前老板的微信沟通界面:


“我要为你好,也许早一点沟通你就不会产生那么多错误的想法,让你陷入泥沼,浪费自己的人生。” 老板说。


紧接着,他又让张陶把太太或现工作单位领导的信息发过来。“我找他们沟通沟通,真诚的交流一下。希望你不要一件小事情就走上不归之路,你还年轻,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你说这是不是一种职场 PUA?” 张陶说。 


一些人的精神家园


接受采访的精英们认为,上 Legacy 源于对维持自己地位的焦虑和压力,既怕自己不能继续当精英,也怕孩子将来成不了精英。


在各种压力之下,精英阶层也内卷。根据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项飙的阐释,现代社会首先内卷的人群,就是在城市受过高等教育的中产阶级。


他们信奉并自愿加入高度一体化的市场竞争,通过个人奋斗和追赶,考上好大学、找到好工作、买房买车,直至出人头地。但这套系统如今有些 “失灵”。


“以前社会一马平川,每个人都有赛道、都有增量;今天社会增速减慢了,存量资产要重分配,再分配、三分配,很多人机会少了,希望也变少了,这时候何以自处呢?” 于明远说。 


职业教练白一喵则注意到一种 “优秀者诅咒” 现象——一部分大众眼中的优秀人士,有着名校背景、高职业起点、出色的资源和才能,但因理智和感受的冲突、旧习惯和新职责的冲突、自我意识和职场环境的冲突,导致没法在工作中发挥出应有的高水平,而陷入强烈的焦虑情绪或长期的慢性压力中。


文全之前 “永远在一个又一个项目里证明自身价值”。这让他觉得自己就是一台盯着 KPI 和数据的赚钱机器。人的欲望降不下来,这台赚钱机器就停不下来。


几年前,文全离职创业,却赶上资本寒冬。投资人的钱迟迟不来,他只能抵押房子、车子来发工资,员工却还是不断离开。


在家人、员工面前,他 “刻意” 呈现出一个 “很坚强的状态”。妻子注意到,温柔相劝:你不需要赚很多钱。文全正绷得快断了,那句劝阻被他视为自己更成功的路上的 “阻碍”。


他知道自己需要沟通和宣泄,但又觉得那样 “很弱”。


当时的老板推荐他参加 Legacy 课程,一开始文全很抗拒。上课第一天,他指着导师的脸 “battle”:“你讲这些东西在浪费我的时间,我全都懂”、“你不过是给几十个人讲,我能给几百人讲。你有什么资格做我的老师?”


但五天课程过后,文全有了不同的感受。封闭的课程训练,让他有时间停下来了,在一个个情景游戏中,他得以审视自己正在经历的生活。对于成功的急迫正在把他的肉体和精神压到一个角落。


文全认为,Legacy 受精英吸引,体现出动荡时代人们对信念支持类精神服务的需求。背后是集体的焦虑、压力,“说白了,大家并没有获得真正的愉悦”。


项兰苹见证了近几年中国精神需求市场的快速增长。中国获国际或国内认证的教练不过千人,其中 40% 是近三年产生的。


精英永远不变的需求是:更好的工作,更高的阶层,更快的财富自由。


“你得保持在头脑的丰富度、心灵的强壮度上,不停地往前走和扩大,才能获得一个稳定长久的社会优势。” 叶真说。“我要躺平说来轻松,5 分钟后还是该干嘛干嘛”。


真实的世界没法躺平。


企业家孙光利认为,大多数人发挥自己性格的长板就足够成功,但这类培训鼓励的是:你要完美。“每一个要强或想进步的人,都希望自己更加完美、成功,但背后还是不满意、不满足,甚至是自卑。” 他说。


在永远不会消失的精神需求下,人们要么自己读书思考,或跟别人聊天碰撞;要么求神问道、依附某种价值观;要么只能敲响一家又一家心理服务机构的大门。


(除孔伟良、两位心理学专家及两位职业教练外,文中受访对象皆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晚点LatePost(ID:postlate),采访:黎诗韵、实习生陈亦琪,作者:黎诗韵、编辑:姚胤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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